王光远放弃了申请公费赴加拿大哥伦比亚大学(UBC)硕博连读的机会。
他的导师不解王光远的决定,两人10多年没有再联系。导师告诉他,他是个做学术的“好苗子”,生态流域管理专业在当时及以后很有发展潜力,学成后可以回校任教,对很多人来说这样的机会“很诱人”。
但王光远就是不去。
原因在他的日记中可以寻到答案。2009年,王光远在日记中写道:“我意识到,想要解决中国三农问题,必须对中国三农国情有深刻了解。没有这个基础,即使去了月球也没用。所以,我要留在农村。”
当同辈人考虑留学、就业、赚钱,计算人生性价比,向往安逸生活时,他显得格格不入,信奉“实干兴邦”。
王光远是个“老派”的人,他延续着祖辈的传统,日复一日记日记,少有间断。他在日记中关切着家国天下、中国农村经济的命运以及自己的理想。
最终,毕业后的王光远,选择加入了中国乡村发展基金会(原中国扶贫基金会,国务院扶贫办主管的中国扶贫公益领域规模最大的公益组织之一,下称“基金会”)。
十多年过去,只要提及和农村发展有关的事件,他都能瞬间复盘,并将事件的回忆精确到分钟,用惊人的记忆力,逻辑严密地叙述着中国乡村发展的探路过程。
初战
坐了30多个小时绿皮车,2011年7月31号,王光远从北京来到四川省德阳市绵竹县土门镇民乐村,也是汶川灾后重建地震灾区。在这里,王光远第一次在农村待了33天。
刚刚抵达村庄的王光远,在日记中写道,中国三农问题的答案在两个人手里,一在一线的农民手里,二在决策层手里。所以来到农村,才是正确的开始。
王光远四处奔走展开观察,一个超前的想法逐渐在他脑海中诞生。
借助基金会出资试水建立的B2C电商销售平台,王光远所在的团队将企业捐赠给基金会的二手物资变现,所得资金用于支持基金会的国际化战略。
2013年,王光远记录下对自己职业生涯影响最大的事情,那便是芦山地震发生后,到当年底,基金会公益筹款近3亿元,这些资金被分配到不同领域,包括基础设施、产业、教育和医疗等。其中,用于产业重建的资金接近1亿元。2014年初,基金会将这些资金的调配权和使用权交到王光远手中,让其牵头探索乡村产业重建工作,目标是在基金会之前在玉树地震灾区重建成果上有进一步创新。
王光远落地“超前想法”的机会来了,他要干电商。
2014年,他抓住中国农村电商发展的历史元年,成为基金会中试水农村电商的牵头人。
王光远在基金会内部提议,能否把雅安农产品放到网上卖?他提出两种思路,一是小规模尝试,二是从企业捐赠的上述1亿元人民币中拿出2000万元来探索建立B2C电商交易平台,把雅安地震灾区的所有农产品都上架到这个平台。
他不冲动,只动用了其中的20万元。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2014年5月20日,王光远对基金会的领导立下承诺,20万元规模不大,即便失败了,损失可控。但他对基金会提出一个要求,不要干涉自己,让他放开手脚,想怎么干就怎么干,而且要用市场的思维干。
资金到位后,王光远开始物色上线的产品,挑中了雅安的红心猕猴桃,跑到当地村支书的家里做工作,侃侃而谈电商、零售、互联网、担保支付这些新兴内容。
王光远兴冲冲讲了一大堆后,村支书一脸疑惑,讲这么多,究竟想说什么?王光远感觉时机到了:“你能不能跟我合作?政府推荐我们跟你合作,请你把村里合作社生产的猕猴桃给到我们,我们放到网上卖,一起做个实验。”
村支书一听“实验”两个字,连连摆手,在他眼里,实验就是第一次尝试,胜算很低。
王光远的日记中记录着村支书的原话:“我种猕猴桃种了一辈子,卖猕猴桃卖了一辈子,从来就不相信哪个傻子会在拿到产品之前付钱。”村支书说的“拿到产品之前付钱”,就是公众如今熟知的支付宝担保交易。
王光远给村支书开出了条件:第一,合作社现在猕猴桃卖多少钱一斤,我们加价一定的百分比,进行溢价采购;第二,这次试水实验过程中产生的所有成本由基金会承担,包括营销、推广、客服、志愿者等等。
漫长的多轮沟通后,村支书终于松口了,王光远与其签订了一份“对赌协议”。
王光远想赢,想用结果让农民知道,时代真的变了。
告捷
王光远陷入了僵局。
2014年9月10日,电商推广页面正式上线,久久开不出一单。
他记得清楚,上线后的第一单,是基金会的同事在成都下单购买,第二单是他的姐姐在老家购买,第三单是王光远自己买的。
满打满算,一天下来只卖了七单。当时上线的猕猴桃有两种规格,3斤装/54元和5斤装/75元,王光远一算,七单加起来只卖了400多元。
村支书着急了:“小王,我一直盯着这个屏幕,没有出现你说的订单满天飞的情况,你吹牛吧?你们到底靠不靠谱?”
当天晚上,王光远失眠了。
第二天他开始动用各路私人关系,从同事到同学,四处推荐猕猴桃。
王光远记得清楚,他在QQ上找到了457个好友,只要看到对方头像亮着,他就留言拜托对方买猕猴桃,一般情况下,只要他发出信息,对方头像就暗了。一位下单购买猕猴桃的朋友对他表示,非常愿意支持他的基金会工作,但是下次如有这类好事,还是多想想其他朋友。
上述所有办法试完后,王光远的团队,一共卖了不到4000元。他开始思考,为什么基金会每年筹款几个亿都没问题,但是通过电商销售农产品竟然这么难。
村支书拿着对赌协议找来了:“你还有空发呆?赶紧搞流量啊,对赌协议的48小时快到了,你怎么办?”
王光远继续想法子。殊不知,转机来了。
晚饭时,基金会负责品牌的同事给他打来电话,告诉他舒淇转发了猕猴桃电商平台的事情。
稳了。
王光远又加了两瓶啤酒,没等四瓶啤酒喝完,又有一个明星转发了舒淇的消息,一瞬间,订单暴涨。
王光远一路小跑回到宿舍,一刻不停盯着屏幕,直到2014年9月12号凌晨3:47,交易额达61742元。这些数据被他记在了日记中:“如果这是一场战斗,那我此刻就像一个胜利者。”
边界
不到三天,又出事了。
为了避免外地消费者投诉时听不懂当地方言,王光远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作客服。
王光远的手机开始响个不停,其中,一名消费者打电话质问王光远:“3斤装54元共计15颗果子,内外包装完好无损,为什么我收到以后只有12颗?还有3颗去哪了?”
王光远知道问题出在哪里,他赶到村子里做农民工作,向他们讲解契约精神。但是无解,装货时,果农还是老样子,能放小的就不放大的,能放软的就不放硬的,能放坏的就不放好的。
他灵机一动,将手机号改成了村支书的号码,让村支书自己感受一下被投诉的感觉。
村支书接电话接到头晕,但即便如此,还是未能树立起当地果农的商业边界。
老支书让王光远想法子改差评,王光远回复他“就算孙悟空来了,也改不了,这就是人生污点”,老支书听后依旧低头不语,没有进一步的表态。多年扎根乡村的王光远有了经验,他瞅准时机,指着老支书怀孕的儿媳,直言如果这样下去,你的孙辈都会看不起你。
这一招非常奏效。
从那一天起,在老支书的带领下,当地猕猴桃的发货质量大幅提高,鲜少出现之前的问题。
基金会和果农之间的边界,终于立成了。
王光远事后总结,想要拉动乡村经济发展,就要同时兼顾农民的利益和面子,这样才能推动电商事业往前发展。
基金会也有自己的边界。
王光远认为,对农村来说,基金会、蒙顶山学院(基金会支持创办)以及其他机构都是外部资源方。相对来说,城市离不开农村,但农村可以离开城市。
据此,所有农村以外的各类外部资源方想进入农村,都需要率先解决边界和定位问题。王光远回忆道,初入乡村的其他同事,也有过自大的时候,认为我们出钱,当地就得听我们的。事实上,中国农村这套相对可以独立运行的生态系统,决定我们需要去适应农村,而不是要求农村适应我们。
他认为,想进入农村参与乡村振兴发展的个人和组织,大都是资源整合服务者。进入农村,一定要重视政府、市场、农民三方的价值平衡,一旦打乱,到了关键时刻,外来方很容易陷入被动。只有牢记上述逻辑,才能顺利推进乡村工作。
这便是最重要的边界之一。
答案
王光远有了一个新身份,蒙顶山学院执行院长。
他开始安排大量的时间,从零开始,专门培训全国各地的合作社理事长,引导他们改单打独斗为抱团合作,借助移动互联网和数字化工具提升抱团合作能力。
与合作社理事长的交流中,他想寻找中国乡村振兴的新答案。
除了培训的课堂,他来到全国数百个农村寻找答案。
2024年9月、10月以来,王光远的日记记录越发频繁,他在思考,在互联网、移动互联网的冲击下,整个农业产业化经营跟以往时代不一样,迸发出很多新特点,所以,再也不能用原来传统的方式、理念、思路去理解农村。
在互联网、移动互联网冲击下,农业产业化该如何经营?这是他依旧在求索的问题。
王光远还预判,中国农业产业化的根本在上游,原因之一是中游和下游只要有钱就可以解决,只要资金足够,就可以买流量、建品牌、搞营销、建供应链。但是有再多的钱,也无法让农民在一夜之间提升能力和意识。农业产业化的根本挑战,仍在上游。
他在蒙顶山学院新一期培训课上再次发问:“上游为什么这么难?就是因为没有人愿意花足够的时间去陪伴农民一起成长,让农民有足够的能力形成组织,去解决政府、市场、农民之间价值分配的问题。”
王光远对远道而来的合作社理事长表示,农产品电商、农村电商,农产品通过电商渠道变成商品,这个链条里面最关键的点在供应链。乡村发展事业千头万绪,要找准切入点和突破口。
王光远的思路越来越清晰,他不愿意离开农村,他还想在农村再干一些大事。他思考从价值平衡的角度组织整合资源,认为价值对接和利益分配是三农问题的关键。他强调合作社治理机制设计的重要性,并认为这是合作社发展的核心所在。他想通过蒙顶山学院,为全国培养出数千数万名合作社理事长,他们成为星星之火在这片土地上燎原。
他仿佛一个火种,只要理想不死,就会一直燃烧。
独立、自由、批判和创造,鲁迅笔下的新青年特质,在这一刻,得以具像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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